我自少年起对绘画就十分喜爱,在家乡时就经常信手画来一些花草、山林、景物。1927年随家父孙墨佛先生赴豫,考入河南艺校学习绘画技法。1930年到北平进入华北大学艺术系继续学习。
1937年我移居天津,此时我已学画多年,主要学习“四王”和吴、恽的画法,进而又学习明代沈周和董其昌画法,在逐步加深了对绘画的认识和理解之后,我反而对上述画法产生了彷徨,那是因为我对唐寅、仇英的北派山水格外喜欢之故。当时自己在家中闭门造车不辍,久久不能得其要领,心中郁闷日盛。在一个联合画展上,偶见一幅陈少梅先生仿仇英的画,先生笔力刚劲、设色峋丽、繁简得当、意境隽永,令我大为叹服。这正是我苦苦追求而不得的画法啊!不待别人引见我便登门求教。陈少梅,湖南衡山人,自幼得其父影响,习文作诗,写字画画,深得家学书香。陈少梅15岁时知遇于清末民初画坛巨擘金北楼,为金的入室关门弟子,并加入金所主持的“中国画学研究会”,陈少梅以其年龄最小而画品最高,被会中名流耆宿誉为“神童”。金北楼对其弟子的成就亦欣喜万分,赞誉陈少梅“前程无限”,并给他取号为“升湖”。1930年,21岁的陈少梅的画作参加比利时建国百年纪念国际博览会,荣获博览会银奖。
少梅师的画博采众长,南北派风韵溶于一体。在他的作品中有明代吴门四大家唐伯虎、仇十洲的清俊秀逸,浙派吴小仙、戴进等人的生动滂沛,南宋马远、夏圭的劲峭刚骨。特别难得的是,少梅师画谁像谁,我以为能超过原作艺术表现力的中国画坛历代的诸多巨匠中,恐怕他得算得上佼佼者了。
中国绘画的鼎盛时期当属宋代,如诗对唐而言、文对汉而言都曾是历史之辉煌。宋徽宗亲自督导画院,以画取仕成了举国体制,崇文抑武渐成国策。影响上达帝王官宦,下至庶民百姓,无不尚幕风雅、文明天下。宋画已达到空前的水平。少梅师正是以过人的胆识不趋时流,以不计名禄利养的胸怀在历史长河里洞悉并捕捉到唯一在文人管理国家的特殊历史时期内,由文化涵养而非权力派生出来的艺术的真谛,并为此终其一生而不悔,真丈夫也!这是我十年追随少梅师,一生专鹜北派山水之缘由所在。吾以吾师为荣。
先师陈少梅青年时代并没有遍游三山五岳,更没有摊上留洋开眼的好事。但这个人绝顶的聪明,属过目不忘的那种人。丘壑、山川、瀑布、馆舍、林木、渔妇、庙堂、高士,自自然然地从他的心灵中,笔端下流淌出来。他的画风既有风骨出尘的清幽又有现实生活的称颂,既不造作又不夸张,似甘醇的琼浆令观者痴迷。我多次看他画人,从手指开始画起,及笛、及袍袖、及臂膀、及发髻、及眼神、及服饰、及姿态,那真是笔下有如神助啊!看他作画是一种化外的享受,常常令我不知不觉的冒出来撒豆成兵,聚沙成塔的奇妙感觉。我逐渐明白他要这样画的道理,他要传递给学生一种观念,做学问要能人之所不能。他那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能力,让每一件作品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少梅师才称的上是中国画坛上的大师、巨匠。他的画属文人、雅士、极度理想化的那种。他不但讲究美,是讲究极致的美,是人的思想能够想象到的那种极致的美。因此他的作品超凡脱俗、不同凡响。常有人形容音乐的美,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才能得几回。我说,少梅师的画就如天籁之音般的纯正,直抵心灵深处沁人心脾。看他的画需沐浴更衣、需心怀虔诚、需诚惶诚恐、需拜观礼赞。
在老师口传心授下,短短的半年内,我便有了长足的进步,进步之快竟引起学友的惊奇,思想起来,这正是因为自己思之若渴的北宗画法得来不易,一旦走上正规,自会产生事半而功倍的效果。
十年寒窗,朝起暮落,在此期间我手不释笔、情不别移、心无旁鹜、潜心于画,件件习作都得到先生的点评及指教。岳父卢之美先生早年留学德国,随医学博士容克大夫学习,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他以助手和翻译的双重身份协助容克博士在天津开办私人诊所,一时间声名大噪。
时天津寓居了不少前清遗老和皇室贵胄,后来一些民国大员们也纷纷以天津为府邸所在,这些人都是容克诊所的常客所以和岳父卢之美交情甚笃。
他们手中收藏着唐、宋、元书画精品无数。因而我能目睹这些世人难以一见的珍品。由于这些画作都是稀世珍宝,从来不示于外人,我便前往袁公馆(袁世凯府邸)段公馆(段祺瑞府邸)黎公馆(黎元洪府邸)曹公馆(曹锟府邸)和张公馆(小德张府邸)处欣赏和临摹这些真迹。我常常在一幅画面前静默良久、不饥不渴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细细揣摩这些真迹的个中三味,神游之时恍如与古人对话一般。宋人·《雪窗观梅图》、宋人·《望月图》、马远·《听泉图》、明仇英·《树荫联吟图》、蓝瑛·《溪山行旅图》、《青山白云图》等大量作品都是在这个时期内完成的。少梅先生看见我临摹回来的画作大加称赞。
应友人之约,1948年我在徐州首开个人展览会,作品百伍拾件。如此气势恢宏、色彩典雅、用笔潇洒、风格各异的北派山水画,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短短十天内,作品就被订购一空。
1953年北上来京,在齐白石老人的推荐下加入了中国画研究会,同时参加了解放后举行的第一次全国国画展览会。参展的三幅作品,如今只剩两幅了,一曰《南山翠屏》、一曰《山居图》。
全国国画展览会
展出地点:北京北海公园漪澜堂
展出时间:1953年9月16日至10月10日止
沈阳博物馆的领导对我深厚的传统画功底大加赞赏,力邀我去沈阳复制历代绘画。
在沈阳,面对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我心中有数,此作品属南派山水画法,我师从少梅先生习画十年前就已有八年学习南派山水的基础。尽管如此我尽展所学,厚积薄发,将复制品临摹的几欲乱真。时任沈阳博物馆的领导杨仁恺、沈延毅先生激动地连声说:“极尽其妙啊!”翌年,北京荣宝斋分别致函沈阳博物馆和我,协商调我回京做整理复制故宫绘画藏品的工作。在我为沈阳博物馆工作了两年,复制了十余幅作品后回到北京,受聘为荣宝斋画师,就职于编辑科。
时,荣宝斋百废待兴,大量需要传统画品充盈其店。世人皆知书画的历代精品大多收藏在故宫博物院,藏品绝不外借。荣宝斋为了把故宫博物院的珍品通过木版水印制作出来做为己用。希望我能接下这个任务。做为回报,复制好的作品在荣宝斋印刷完毕后,便交给故宫博物院以代替原作品在故宫向游人展出。正是荣宝斋与故宫博物院达成了协议。我又一次得到了从浩瀚的历代艺术珍品中汲取养份的绝好机会,这个过程更加拓宽了我的视野。
我在故宫博物院复制赵子昂《秋郊饮马图》时,从作品的正面看马是棕色的,在各种光照条件下它的颜色都非常好,我以前久久不解其意。直至亲手把玩作品才发现画的背面,在马的位置上,画家用朱砂加以擦揉,这样使正面马的棕色显得异常纯正和饱满,如果不是见到原画,怎知其中之妙呢?
临,赵仲穆《澄江寒月图》时,画面的水纹极为新奇,只是上下两笔︵︶,连环画出来就如同网状水纹了,其妙不可言及。我们经常见到平静水面阵阵微风掠过泛起的涟漪,正是其意。从此在我画水的作品中,多有此种水纹出现。
几年的复制古代绘画工作更使我的眼界大开,过去从师陈少梅先生习画时,先生给我讲了不少北派的山水画法,通过复制古代绘画的过程,更知其所以然了。顿悟之余,感慨当时有幸获此难得机遇。几十年以来,中外游客在故宫博物院参观时见到珍藏的历代名画中,宋·《渔村小雪》、《雪江卖鱼》,元·赵子昂《秋郊饮马图》、赵仲穆《澄江寒月图》等均出自我的笔下。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1953年荣宝斋聘我为职业画师为故宫博物院临摹古画,我的学友,少梅师的夫人冯忠莲及张慎言师弟均参加了荣宝斋这一恢复古画的工作。不客气的说,在当时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的人,全国也没有几位。现在看来我们不能不感慨陈少梅先生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所追求的中国文人的那种高古.超然的精神品质和集北骨南风为一体的“运毫何殊运斤,着墨即是明人。”的真功夫.大智慧。同门师兄弟在故宫博物院的这项和古人对话的工作中,三人一举中的是对先师少梅先生最大的告慰。
1960年,我到吉林艺术学院任教。前人论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尤其是山水画更离不开真山真水的自然景观。在校期间,我多次深入东北林区体验自然造化、涵养胸中丘壑、集聚创作素材。我多次随省博物馆到内蒙哲里木盟库伦旗考察辽墓壁画,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几易寒暑、收获匪浅。艰苦的采风存贮了大量的艺术积淀。授课之余与同校老师王庆淮、李子喻、潘素、卜孝怀等人在工人文化宫举办了求变、创新的联合展览。
1973年,北京饭店遵照周总理的指示,为搞好宾馆的布置工作,特地请李苦禅、董寿平、阿老、许麟芦、黄苗子等著名书画家前来作画,我亦被延请之列。在当时这是对我们这些老人政治和艺术上的双重信任,大家怀着满腔热情投入到创作之中,经过夜以继日的创作,一批意境优美、富于特色的佳作跃然纸上,观者好评如潮。然而大家费尽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竟在一夜之间成为“黑画”,接踵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批斗和审查。在重重压力下,我把很多画都裁掉、撕毁,心中充满无可名状的烦恼,真可谓‘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1985年,中央文史馆聘我为正式馆员,与先父墨佛公供职同一单位心情之好自不待言。孕育在心中多年的画稿几年之内纷纷付诸笔端。此时的作品突破了传统格局,在继承之中大胆创新,从绘画构图、颜色配置及作画材料上都做了探索和尝试。昔日,北派山水画,作画的材料一直都采用熟宣和绢,取其不“洇”的性能,使线条干净、清晰、明了。我尝试用皮纸作画,利用皮纸“洇”的性能反传统而行之,增加画面的质感,这样在皮纸上画出的画较之熟宣和绢,别有一番朦胧的韵味。在设色方面,我也进行了大的改革,北派山水画传统色调上一般以明净、高雅的灰调为主,采用花青、赭石、藤黄等颜色增减搭配而成。我则尝试运用覆盖力较强,颜色浓艳的石黄、朱砂、石绿、石青、朱鳔等颜色,亦一改传统的“渲染法”为厚涂、厚点。运用现代设色的手段描绘出的画面,十分浓重艳丽,却没有丝毫火气。色彩之间既对比强烈,而又十分协调,更加贴近生活、更具亲和力。
唐、宋时期中国的绘画艺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东方唯美主义的美学观点,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意境在很多作品中有着淋漓尽致的表现。之所以秦篆、汉隶、钟鼎、两汉文章、唐宋绘画、元代杂曲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在于他们对于现代乃至将来的人类文明的那些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和深远影响。少梅师逝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常有人言,人亡而道衰。少梅师的艺术作品和艺术风格的追求似应该与他一同作古,尤其是在时下的社会环境中,任何一个人、一件事、一种产品都需要借助媒体、策划、宣传甚至权力来加以确立。然而少梅师在逝去了半个多世纪之后他的艺术作品和人格魅力不降反升,这说明什么呢?少梅师才是艺术坚定的捍卫者,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座丰碑。
借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让我这个95岁的老人向我的第二故乡天津的朋友们表示崇高的敬意。天津市的领导、天津市的人民、天津市的美术界是艺术真正的保护者和鉴赏家。
我虽耄耋之年,仍不敢言惰,在绘画之路上有责任、有义务与同道们切磋、交流,共同长进。最后我以两句话结束发言并以此与同仁们共勉:
承前才可启后 推陈才能出新
谢谢大家
2005年7月23日于天津